公立医院“特需”病
“中国医院建设存在宾馆化的倾向,要注意,国外的医院也没说宾馆化,人家提倡的是人性化”
昭昭的妈妈最近很是纠结。
2岁多的儿子被查出腺样体肥大,在北京跑了好几家大医院,有医生说幼儿长期鼻子不通畅会造成面部变形,影响智力,甚至可能得中耳炎,建议手术切除。
“我想在北京儿童医院做这个手术,但医生告诉我,要住院得排队,而且术后不能陪床。这么小的孩子独自住院,又是一个要全麻的手术,我们怎么也不放心。”
医生提供的另一种方案是,去该院国际部就诊,那里能很快安排手术,而且允许术后陪护,但所有费用估计要3万多,是常规费用的三四倍。
辽宁省糖尿病治疗中心院长冯世良对此评论道:“这种收费显然是为少数富人服务的,但它却侵占了有限的公共医疗资源。”
冯世良系中国资深糖尿病专家,他为公众所知却是在2009年全国两会上炮轰医院特需医疗,提出取消医院的专家门诊、VIP病房等。
在提案将近一年后,冯世良仍然感到“孤掌难鸣”,虽然他得到了一些医学名家的支持:“我们都认为,新医改既然强调公益性,那就应该让已经泛滥的特需医疗、VIP病房统统退出公立医院。”
这个观点如被采纳,显然会动摇卫生界既有的“利益格局”。
冯世良对记者说,“当时就有政协委员告诉我,在另一个医卫界政协小组会议上,有人说我唱高调,他们医院不也有VIP病房吗?当了婊子还要给自己树牌坊。我听到后有点难受,怎么黑白不分呢?但我不怕这个,我很坚定。”
“医院是不是掉到钱眼里了?”
卫生部副部长兼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局长王国强在2009年对媒体表示:“不赞成一刀切取消VIP病房,因为社会在不断发展与进步,医疗服务的需求也不尽相同。不过,医院提供VIP服务,必须保证是在不影响正常医疗服务的情况下开展。”
上世纪90年代出现的特需医疗,其前身多为外宾门诊或高干门诊。由于其取消了身份识别,而且增加了医院收入,曾被认为是医院改革的重要举措。
所谓特需医疗,多指医院在保证医疗基本需求的基础上,为满足群众的特殊医疗需求而开展的医疗服务活动,包括点名手术、加班手术、全程护理、特需病房、专家门诊等形式。
《中国医改·问题根源出路》一书写道:“在传统体制下,医疗卫生机构和文化、教育、科研机构同属于‘事业单位’,所有的开支都来自政府预算。从1980年开始的财政‘分灶吃饭’改革,对各级政府行政机关和科教文卫事业单位全面实行了‘预算包干、节余留用’的办法。但实际执行中,政府行政机关必然是‘包而不死’,真正包死预算的是科教文卫等事业单位的经费。在经济增长迅速的80年代,多年不变的预算包干结果,必然是科教文卫机构得到的政府事业费比重越来越小。”
该书第一作者葛延风,是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社会发展研究部副部长,他和他的课题组,在2005年对中国医改作出的“基本不成功”的结论,曾在社会引起强烈反响。
一个广泛的共识是,政府事业费减少的直接后果是,公立医疗卫生机构失去了稳定的经费来源。该书举例说,上世纪90年代以后,在中国大部分地区,政府拨付给公立医院的事业费,不仅不够支付医务人员的基本工资,甚至不够支付水电费。
在创收的巨大压力下,医疗卫生机构采取了将创收收入与小集团甚至个人收入挂钩、提倡扩大医疗卫生服务范围等措施。
1992年9月,国务院下发《关于深化卫生改革的几点意见》。卫生部按照“建设靠国家、吃饭靠自己”的精神,要求医院在“以工助医、以副补主”等方面取得新成绩。
于是,一系列能够带来效益的“新鲜办法”,诸如点名手术、特殊病房等经验,开始在医疗系统流传。
即便在当时,这也曾引起一场讨论,人们追问:医院是不是掉到钱眼里了?
特需之弊
质疑声中,特需医疗、VIP病房等纷纷在医院落地生根,甚至成为一些公立医院“发家”的武器。
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北京三甲医院的副院长告诉记者,不能片面否定特需医疗、VIP病房的意义。
他认为,从市场需求看,特需医疗和VIP病房可以满足部分患者的需求,属于一种正常的服务提供;而从医院收入的角度看,在政府财政补偿严重不足的背景下,医院要保证正常运转,需要借助特需医疗和VIP病房;更重要的是,医院在救灾、城乡对口支援等公益性服务的提供方面,从来表现出色,说明医院并没有因为特需医疗和VIP病房而忽视社会责任。
“关键不在于要不要取消特需医疗、VIP病房,而是要研究如何用一种更合理、更透明的机制,去保障为少数富人提供的特需医疗、VIP病房不会对公众的就医公平造成威胁。”这位副院长说。
冯世良从5年前开始关注特需医疗、VIP病房等问题,他看到的情况是:“北京等地的大医院几乎都在搞特需门诊,挂号费普遍在100~300元。说实在的,好多外地患者到北京瞧病,不是冲着你暖气烧得热,而是奔专家来的。一上来就要300块钱,简直是当头一棒。”
他认为,中国的特需门诊已经呈现出四大弊病:
其一,专家名不符实。“有的医院专家甚至比普通大夫还多,因为只要拥有副主任医师以上职称的医生,都有资格出专家门诊,但专家的含金量并不是特别高。”
其二,专家“为钱服务”。特需门诊的挂号费往往按25%~40%提成,也就是说,一个300元的挂号费,专家本人一般能得75~120元,而且这部分收入不交税。“这对医生诱惑很大,大家都抢着出特需门诊。依我看,对于真正的专家,医院和政府已经在工资、奖金、津贴等方式上有所区分,就不必再靠特需门诊分钱了。”
其三,医疗质量与普通门诊差别不大。“都是同一个医生,难道他在出特需门诊的时候就比出普通门诊时突然更高明了?”
其四,浪费资源。一般来说,去特需门诊往往是有了疑难病症,而一些有经验的老专家退休后不再出普通门诊,或者是普通门诊的号实在挂不上,可现在的情况是,由于医院没有合理分流,任由病人自己选择,大量小病患者只要花钱就能看特需门诊,反而造成医疗资源浪费。
“宾馆化”
近年来,伴随医院的扩张势头,医院的豪华风越刮越猛,VIP病房正在追求“宾馆化”。
2009年,两条夺人眼球的VIP病房报道是:
当年3月,“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新门诊大楼现300平方米的超豪华VIP高级病房”。据报道,该院最高级的“VIP高级套房”布置得有如高级宾馆,除衣柜、沙发、茶几等家具,每个房间还配备液晶彩电1台(套间则有多台),每位患者配冰箱、微波炉各1台,每个套间配保险柜1个。套房面积约为300平方米,包括主卧、书房、厨房、会客厅,书房配备电脑,实现ADSL高速上网,另配5间家属随从房。这样一套VIP房,每日房价高达3638元。
随后又有消息传出:安徽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新建的高级病房区里,最豪华的“VIP高级套房”每天床位费800元,拥有一间可容纳20人的会议室,面积在200平方米以上,配套设施完善,还可“点”专家诊疗服务,几乎可以使用全院所有资源。若病人需要其他科室的医生看病,能够通过电话快速安排;若需要到其他科室化验,则可由护士陪同前往。
“中国医院建设存在宾馆化的倾向,要注意,国外的医院也没说宾馆化,人家提倡的是人性化。”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原副院长王树峰说。
在2008年的全国两会上,有政协委员提出,医改方案应考虑实行分层医疗,允许搞特需服务。卫生部部长陈竺闻罢,即针对不少公立大医院以VIP病房为优质服务的卖点,直斥“在一个病区里面搞VIP病房,说得不好听,就是在恶化医患关系”。
陈竺表示,公立医院应承担基本医疗卫生服务中的急症、疑难重症,大医院不能光搞特需服务和高档服务。“搞一点(特需)是可以的,但公立的非营利的三级医院不能游离于基本医疗卫生服务之外。”
“说句实在话,地方上一些VIP病房主要是为当地主要领导服务的,也有院长用VIP病房这种资源到社会上搞关系网,但总体而言,医院主要图的还是经济利益。”前述不愿透露姓名的副院长说。
2008年末,“上海医学发展——现代服务业与国际医疗论坛”上传出信息,上海所有二三级医院均设置有特需医疗,2008年特需医疗服务占医疗服务收入比为7.31%。《上海国际化多层次医疗服务研究》显示,上海高端医疗平均容量测算为93.7亿元,而上海特需和高端私营医疗收入为12.4亿元。换言之,尽管上海医疗资源丰富,但大多数高端医疗服务对象的需求不能满足。
特需医疗、VIP病房里的巨大收益自然会落入卫生部的视野。在2007年的全国卫生工作会议上,卫生部提出,政府应介入管理,重点控制特需医疗服务的总量。
时任卫生部部长的高强表示,要对公立医院开办特需医疗服务实行必要的调控和干预,用于特需医疗服务的病床数不得超过总床位数的10%,防止盲目扩大特需医疗服务规模,影响基本医疗服务供给,同时,清理和规范公立医院开办的特需医疗服务项目和内容,公立医院从事特需医疗服务取得的收入,除弥补医疗服务成本外,应建立医疗救助基金,用于解决弱势人群的就医困难。
这个建立“医疗救助基金,用于解决弱势人群的就医困难”的思路,其实质是希望将特需医疗变成促进医疗公平的“社会调节器”,也就是人们戏言的“劫富济贫”。
“想法很好,问题是你相信医院真的会用从富人那里收来的钱去帮助穷人吗?在目前信息公开的程度下,你连医院收入多少都很难知道,你怎么知道它拿出多少钱去帮穷人?”冯世良说。
冯世良对已经写入《医药卫生体制改革近期重点实施方案(2009-2011年)》的条文——“公立医院提供特需服务的比例不超过全部医疗服务的10%”——忧心忡忡:“你只要允许公立医院搞创收,那就意味着它将会是一匹失掉缰绳的马。”
冯世良说,“对这个10%的总量控制,我仍然坚决反对。因为它从根子上说,挑战了公立医疗机构的公益性。”
“按钱分配”
豪华风下,中国城乡二元经济在医院的体现非常直观:一方面,一些大医院有“大市场”做保证,日进千金、豪气充溢;另一方面,部分农村的乡镇卫生院经费短缺、度日艰难。
“目前国内各级医院都在借医院扩建之机,推出VIP病房,硬件设施堪比五星级酒店,每天住院价位几百数千不等。本来8个人甚至更多病人可住的病房就让一个人住。这实质上是将优质医疗资源出售给了经济条件比较优越的群体。要知道,公立医院的医疗资源是有限的,设置了VIP病房,势必以压缩其他医疗资源为前提。”冯世良说。
他进而表示,在目前大医院人满为患,群众看病难、看病贵问题突出的今天,医院为满足社会上少数群体的特殊要求,将病房设置成贵宾病房和普通病房,实际上是把入院就医的病人划分成三六九等,让有钱人享受VIP待遇,也背离了医院对病患一视同仁的宗旨。
他强调,既然是公立医院,就不能对公共医疗资源实行“按钱分配”。因为公立医院花的是纳税人的钱,这就决定了它只能走“公众路线”而不能走“特需路线”。“不要说我们有自己的国情,有钱人只占全国人口很少的比例,即使是老牌发达国家,人家的公立医院也是定位于满足大多数普通民众的就医需求。”
冯世良说:“有钱人当然有购买‘高端服务’的自由,但请到民营医院去买,否则,让高端医疗占用公立医院优质资源,势必降低普通患者的可及性,从而侵蚀社会公平。”
这又是一个巨大的矛盾——
由于长期缺乏良好的政策环境,如人才设备引进受限、税收负担不平等、监管尺度不一,中国的民营医院,不乏依靠虚假广告、医疗欺诈等饮鸩止渴的方式艰难生存者,在公众心中形象不佳。
2008年末,时任复旦大学医院管理研究所所长、上海申康医院发展中心副主任的高解春,在“上海医学发展——现代服务业与国际医疗论坛”上强调,“目前上海高端医疗离不开公立医院的技术优势,民营医院尚不能满足高端医疗服务的需求。”
换言之,即便公立医院愿意退出争夺,民营医院尚无条件独自享用特需医疗这块诱人的蛋糕。
此种现实下,对于北京儿童医院开出的两种选择,昭昭妈妈非常为难:“我们仍然举棋不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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